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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永恒的情书

 

记得多年前,嘉兴朱生豪故居尚未修缮前,朋友邀我走进那幢孤零零的木结构小屋。在一片新区的高楼大厦中,朱生豪的故居,愈显得窄小低矮而不起眼。昏黄的屋内,尘网密布。我顺着逼仄的楼梯上去,在咯吱咯吱的声音中,朋友指着窗前那张泛黄的旧书桌,说,这就是朱生豪翻译莎翁全集的地方。我沿着窗户望出去,有一棵不知名的杂树,茂盛得很。我不知道,70多年前,朱生豪先生在停下译笔的那一刻,是否曾眺望过这样一棵树。

若以今天的汉语水平来论,朱生豪的情书,每一封都是汉语典范。当然我们尽可以嘲笑朱生豪的可笑,肉麻,自作多情,多愁善感。但在安静下来的某一瞬间,甜蜜而忧伤的情绪就从纸面上蔓延到每一个读者。大凡人同此心,是以古今中外对爱情的歌颂,总能准确击中每个人的心。关于朱生豪,大学同学金说,在宋清如那里,朱生豪就是一个“作男”。若不明白的“作”的意思,可以请教杭州周边方言区的朋友,张抗抗有小说名曰《作女》。这个“作”,大概接近于北京人说的折腾。然而这个“作”字里面,却饱含着诸多一言难尽的东西,比如,是一种埋怨,可这种埋怨里显然更多的是欢喜;比如,是一种幽怨,但这种幽怨却有天真烂漫的情态。我们看朱生豪落拓不羁,他会在信中不断说只剩下几块钱,他计算着每一毛钱的用途,但我们却看不到捉襟见肘的寒酸。这个朱生豪光明磊落而意气风发,这种磊落之中却又有许许多多的儿女情长。情窦初开,柔肠百转,化为饱满有质地的汉语。这是多么美妙的汉语,每一句都是自天然而来,没有虚假与造作,是性灵的真实流淌。

这是爱情,我们看到了朱生豪比婉约派更加婉约的情怀。然而重要的不是婉约,而是他对爱情的理解。在我看来,传统中国似乎是没有爱情的。因为爱情只能建立在两个互相独立的个体之间,是两个不存在经济或者政治依附关系的自由个体之间才会产生的情感。因而许多所谓的绝美的爱情咏叹,无论是卓文君当炉卖酒,还是杜十娘怒沉百宝箱,都不是我所理解的爱情。但在朱生豪这里,有了最为中国式、而又具有现代感的爱情告白。

确实,他的情书柔软无骨,充满了对爱人的依恋,恋人的任何细微表达,都会在朱生豪心里掀起轩然大波。单单是对宋清如的称谓,每一封信都有不同的昵称,包括自称。而很多信件,全文完全没有实质性内容,无非撒娇使坏,倾诉衷肠——怎么受得了!然而严肃起来,一旦朱生豪开始谈论莎翁的戏剧,那些真知灼见,如散落在文字中间的闪光宝石,一下子让我们忆起,这原是一个才华横溢的文学家。非但如此,朱生豪的过人之处在于,他对时代的敏感,对局势的关注,对未来中国的担忧,同样在书信的字里行间埋藏着。他总是在思念清如,然而对自由又是多么的珍视。这是写给宋清如的情书,又像是写给自由的情书。他是一个小男孩,依恋着他的爱侣,而同时,在文学见地上,他又是一个兄长,对宋清如多有指导。这些并不矛盾,是朱生豪丰富的生命内涵,是他完整的人生。即便对于科学,朱生豪也有敏锐的见地。在第184封情书里,朱生豪说,“科学只是真理的探求者,并不是真理的自身”。一旦从刻骨的相思中暂得抽身,朱生豪便显示出了思想者的特质。这是一个自我启蒙了的、具有现代意识的知识分子。有文学才华的男子并不少见,多情的男子也不少见,而同时具有现代人格的男子,则尤为令人珍视。是以,1937年上海沦陷,朱生豪即以民族大义为先,在翻译莎翁全集的同时,加入《世界日报》,以笔为旗,文章报国,担负起知识分子的救亡责任。这是一个外表柔弱而内心强悍的典型的江南知识分子。柔软如水的情书,与掷地有声著述的并行,隐隐有金戈铁马之气。这便可以理解,何以他避居嘉兴,乃闭门不出,潜心翻译莎翁全集,这里面有他全部的理想抱负,以及家国情怀。他留下的遗言是:早知道一病不起,就是拼命,也要把《亨利五世》译完。1944年,贫病交加而仍握笔不辍的朱生豪死于肺结核,抛下他年轻的爱人,那个和刚满周岁的孩子。

爱情不是空中楼阁,柴米夫妻的日常生活,更见爱情的弥足珍贵。在贫病交加的日子,我不知道敏感而多情的两人,是如何度过他们最为艰难的岁月。爱情滋润着他们的心田,给以他们力量,在暗淡的岁月中,几乎是唯一的一道光亮。战乱、播迁,译稿不断被烧毁、被丢失,而又一次次补译。宋清如总是那个默默支持的知音。

我曾惊叹于傅雷的译笔:“江声浩荡,自屋后升起。”这就是神来之笔。如果我们无视其多年的文学浸淫,自会认为佳句本天成,妙手偶得之。而当你将厚厚的莎翁全集抱在胸前,才会知道,无一字不是心血的凝结。奈何杜鹃犹啼血,不信东风唤不回。2012年,我得到了最重要的生日礼物,朱生豪译的莎翁全集。铿锵有力,时而曼妙多姿的汉语,藉朱生豪的译笔传递出来。回想少年时代读《哈姆雷特》,读到过这样的句子,便一下子跌入这个语境之中:“啊,但愿这一个太坚实的肉体会融解、消散,化成一片露水!或者那永生的真神不曾制定自杀的律法!上帝啊!上帝啊!人世间的一切在我看来是多么可厌、陈腐、乏味而无聊……”高贵的汉语有这样的荡涤人心的作用,其典雅与优美,足以扫荡一切的低级、做作、庸俗、猥琐,以及空虚。一个人不在于他一生究竟读了多少书,而在于他有没有在最恰当的时候读到最合适的书。因而我感激在人到中年时读到朱生豪的情书,得以重新思考爱情与人生。说实话,若是20岁读朱生豪的情书,我必认为其肉麻而敬谢不敏,而不能理解爱情的深入骨髓。而如今,我倾向于相信,只要有过这样的爱,我们便得度一生的茫茫暗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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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朝阳

蔡朝阳

31篇文章 8年前更新

文艺中年;资深奶爸;四十岁重新发现理想。《新童年启蒙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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