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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下就是永恒?

——关于教师写作的意义

 

葡萄牙作家佩索阿曾经写道:写下便是永恒。而卡夫卡在临终前对朋友的遗言却是,将他的作品全部销毁。两位我所喜欢的作家对作品的迥然不同的态度,经常让我深思。对于不同的个体,写作这件事,尽管有不同的意味,但多指向于一个存在哲学上的命题,即,通过写作,向世界、向自身索求意义。在我读过卡夫卡的大部分作品之后,我倾向于认为,卡夫卡的全部作品,其实可以被命名为“失败之书”。他或许原本只想写一部“沙之书”,这个人,他的一生,将名字写在水上,写在沙上,可是鬼使神差,卡夫卡就这么留下来了,那么多焦灼、惶惑、挫败、虚无……让我们在阅读中不断遇见,不断冲撞我们的心灵。

这就是人的存在感与价值感带来的灵魂的战栗,这种特质催逼我们不断去思考,去追问,就如荷尔德林的诗句:在一个贫乏的时代,诗人何为?对任何一个愿意写作的个体而言,写作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我在2009年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书,命名为《阅读抵抗荒诞》。而我建于2004年的博客,则名为“读书写字”。一个在书斋中度过大多数时间的人在面对这个复杂的世界时,往往会深切感受到自身的无力与软弱,幸好我找到了两样防身利器:阅读与写作。可以说,我对这个世界的认知,很大程度上是以阅读建立起来的。而我对自我的认知的厘清,则依靠的是不断的回环往复的书写与剖析。余华在《我为何写作》的演讲中说:“写作唤醒了我生活中无数的欲望,这样的欲望在我过去生活里曾经有过或者根本没有,曾经实现过或者根本无法实现。我的写作使它们聚集到了一起,在虚构的现实里成为合法。二十年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写作已经建立了现实经历之外的一条人生道路,它和我现实的人生之路同时出发,并肩而行,有时交叉到了一起,有时又天各一方。因此我现在越来越相信这样的话──写作有益于身心健康。”如果仅仅作为一个寻常的写作者,写作的意义用余华的这段演讲中最核心的7个字“有益于身心健康”便可概括。

之所以要强调2009年这个时间节点,是因为在这个时间节点之前,我一直将自己的写作与个体的存在状况联系在一起,而没有将我作为教师的职业身份联系在一起。就这个意义而言,这一阶段我的写作,无非一个文学青年的写作,这个世界上存在着无数类似、同质的写作,我并不独特。当然,这种写作对于我自身而言,固然非常重要。我曾设想,如果不写作,又会如何。我想我一定会沉入物质生活的深渊。只有物质生活,没有精神世界。因为只有物质,别无其他,所以才称之为深渊。我很现实,我很无力,我只有写作,于是文字中多有顾影自怜,而今重读,不免汗流浃背。

变化是在不知不觉之中产生的,并非来自某一刻,而是来自某一时段。大概2010年左右,借助阅读思考的深入,我开始对教育有新的理解。以前,我不讳言并不热爱我的教师职业,现在想来,那是因为没有感觉到从事这一职业的创造性。我们说了人是有价值感的动物,没有价值感,会很痛苦。从客观角度,这个严苛的应试教育没有给予基层中学教师足够的空间,教师个体很难在这种机械的工作中获得创造性。而从主观角度,则是我自身的浅见,对教育的理解很久以来不能突破体制的窠臼——我用我反对的那一方的逻辑,去反对制度。就是有个叫张晓舟的乐评家说的:我们不能穿着敌人的裤子说敌人没穿裤子。

冯友兰有个词语叫“觉解”。在觉解之前,看山是山,看水是水。而一旦有了觉解,山尽管仍是山,水尽管仍是水,而意义已经不同。这不是禅宗的打机锋,恰是我切身的体会。两年前我写过一文,叫做《重新发现的任务》。意思是说,之前的所有阅读思考,都应称之为前教育时代;只有理解到教育与我个体生命密不可分的纠合之后,才重新发现这一任务的艰巨与幸福,这便是教育的自觉时代。这一年,我还写过另一篇文章,叫做《教育为何是无用的》,将上述的两篇文章结合在一起,才是我近年以来对教育的崭新理解。教育的无用,其一在于教育仅解决教育范畴之内的问题,而身为教育中人,却时常要面对一些超越教育范畴的问题,因而教育无能。其二,越是对教育有更深的理解,便越觉得基础教育的重要,很多问题,在其表现出来之后,我们才会发现,根子在其童年,在教育。这是我近年来一个巨大的认知的提升,也坚定了我要一直做教育的信念。其三,教育仅是一种柔弱的力量,不是匕首,不是投枪,不是律师的雄辩滔滔,但教育是用以改变未来中国的力量。在这个层面讲,教育看似柔弱,但其实最有力量。

在这样的理解之上,身为教师的写作,其意义在向内与向外的两个层面,得到了统一的可能,同时展开的,便是对教育之意义的追寻。渺小如我,穷夜独坐,付诸于键盘的,自非微言大义,权作不平之鸣。因而,这时我便不再满意于余华“有益于身心健康”的说法,我更倾向于乔治·奥威尔的说法。他说:“我想写它是因为有某种谎言我想要去揭穿,有些事实我想唤起注意,我最初所关心的是让人们听到我的意见。”

一直以为,阅读可以抵抗荒诞,因为阅读带来自我启明;而言说亦可抵抗沉默,因为话语即力量所在。对于当下贫乏的基础教育,学院内或者媒体界的精英知识分子,其实很难确切知晓这个基础教育的机构是如何精密地运转的。而处于这些个流程之中的普通教师,则多数缺乏言说的能力。现在我恰好在基础教育之中,又恰好有一定的言说能力,因而常有一种责任在我的使命感。所谓“因为他们沉默,我才将之传达”。

我从来不是一个奢望以文字而使教育改观的人,仅愿做一个不想被世界改变的人,多年来沉溺于不切实际的空想,如今又不可遏制的企图理解教育的深层意义。所幸我有键盘作为利器,得以将自己的所思所想,一一付诸于文字。而借助这样的写作,我与自我、我与社会、我与教育之间盘根错节的关系,得到了一种逐渐厘清的可能。因而,寻找有意义的教育,对于教育中人而言,无非也是寻找生命的意义而已。

很多年前,看许鞍华的电影《男人四十》,张学友演一个四十岁的语文教师,觉得好悲凉,到四十岁不如死了算了。如今年届四十,却发现全不是那么一回事。因为,生活很琐碎,却是价值所依附并得以实现之所在,舍此无他。所以教育的出发点就在当下,就在日常生活。这是教育即生活的现代阐释。我经常想到一些致力于基础教育的理想主义者,他们的共同点在于:不悲壮,很踏实,并享受自己的工作。我希望写作能为这些踏实的工作插上飞翔的翅膀。我教书、我写作、我见证:这是我们对这个时代的参与。作为教师,其价值自然在于需要不断寻求自身的突破,写作可以给以助力。至于是否如佩索阿所言“写下就是永恒”,我只能说,教育的价值也许永恒,而我们教师,无论哪一代都仅仅是中间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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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朝阳

蔡朝阳

31篇文章 8年前更新

文艺中年;资深奶爸;四十岁重新发现理想。《新童年启蒙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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