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日长于百年

——关于平平《我想你了，爸爸》

蔡朝阳

读此书时，8岁的菜虫跟我一起坐在沙发上，我读书，他玩ipad。菜虫玩的是“植物大战僵尸”，边玩边招呼我看他，介绍他所选择的不同射手有何特点。这是我们的快乐时光，相互陪伴，岁月共度。谁说不幸福呢，爱的本质无非是时间。然而8岁的菜虫还不可能明白，在边上读书的爸爸，心里装着满满的感伤，以及感伤之后更多的感恩。感伤在于，无论爱是多么深沉，我们必然会有诀别的一天；而感恩在于，虽然注定我们会迎来诀别的一天，但至少，我们有过那么多朝夕相处的温暖岁月。

平平的画书其实只用了几十分钟就读完了，所唤起的百感交集，却在一段时间里经常萦绕我心。我感动于一个词，爱。真挚的爱，不需要千言万语，沉默是金，话语如钻，爱就一个词，有时不用说出，便胜过絮叨无数。其实，作为读者，我的身份与平平有着很大的不同。在书中，她仅是一个女儿，一个单纯的想念父亲的女儿。而我则是一个父亲的儿子，一个女儿的丈夫，同时又是一个孩子的父亲。是以阅读所唤起的百感交集，犹为一言难尽。我想起劬劳的父母，每一回都把我当作尚未长大的孩子；我想起我的妻子，父亲早逝留给她无尽的悲伤；又想起现在幸福的亲子时光，陪伴着孩子的成长……多下交织，更促人去深深琢磨爱的寓意。

世间的情感，大凡如此，所谓子欲养而亲不在，不在于养或者不养，而在于，等你懂得这种情感的唯一与不可替代的时候，常常来不及了——不在于来不及给你爱的人煮一碗地瓜粥，而是通过这个手段告诉你爱的人：你的爱，现在，我懂了……

这就是成长。是的，也许，成长会带来很多伤痛，便如作者怀疑的，是否要“克制对美好的想象”。但成长更会在你的不同年龄段，使你对爱发生层层深入的崭新理解。人生是一个过程，从童年到中年，再到老年，其中况味，需要我们用一生去细细体会。所以，不要担心童年的消逝，不要担心青春的梦想的虚无，因为每个人的人生都是一个过程，我们不断向前，不断寻求，在自我发现的过程中，才会不断加深对世界、对生命的理解，才会懂得，爱，究竟意味着什么。

俗语常说，女儿是爸爸前世的情人；又说，女儿是爸爸的小棉袄。这些都是温暖的情话。这些情话被包裹在柔和的爱意里，用以描述那些世间普遍的父女之情。然而在这些轻描淡写的话语里，你亦当读出深沉的情感。这些情感，常在于细微之处，拥有敏感的心灵，便能敏锐捕捉。我们常以为日常生活单调乏味，从而盼望那些心潮澎湃的冲击。直到幽冥两隔，才恍然悟得，爱的真谛，或许就在那碗没有煮成的地瓜粥里。这是那些心灵鸡汤无法企及的深处，因为有爱，所以会痛。这些真实的刺痛时不时会在我们心里尖锐突起，这时就想起那句我们一直不能理解的名言：爱比死更冷。这时，你会倾向于这样去理解：死亡或许意味着虚空，而爱则意味着，我们仍要义无反顾地赋予虚空以意义。

在这个意义上，平平虚构的那封父亲来信，较之平平写给父亲的信，更加令人心动。这是一个长大到30岁的女儿，开始以一个成年人的身份，去重新理解父爱。更是一个勇敢的女儿，坦然面对死亡，要以爱意去重建父女亲情。我们能够想见这种努力对作者来说所蕴含的重大意义，同时这也是带领着读者重信探寻爱的真谛的艰难之旅。

童年的温暖自然永存心底，这构成我们一生的爱的生命底色。而当我们一步步长大了，开始以平等的眼光重新认识我们的父母，我们是否可以说，我们离父母之爱，更近了一步？平平在整理遗物时，突然发现，父亲原来也曾年轻过；突然发现，父亲也曾有过无数的绚丽的梦想；突然发现，当年无所不能的父亲，原来也有软弱与悲伤。同情的理解，来自女儿的成长，更来自对父亲深挚的爱。直到有一天，女儿即将出世，这才成为父亲一生最大的牵挂。日子就变得具体起来，具体，是多么好的一个词，爱从来就是具体的，不存在一种空洞的爱的许诺，不附丽于具体生活之上。

所以，亲爱的平平，你必然已经知道，像所有的爸爸一样，自从成为父亲的那一天起，我们就接受了这个命运，我们将陪伴你成长当作人生最大的幸福，并且我们早就决定，一直会目送你离开，走向属于你自己的广阔世界。我们并不在乎陪伴时间的长短，只在乎陪伴的质量。只要有爱，哪怕只有一天，那也胜过永恒。所以，我很喜欢佐野洋子的《活了100万次的猫》。读完这个绘本菜虫问我，爸爸，为什么那个猫最后不活过来了。我说：只要有爱，人生一次足矣。就像这本《我想你了，爸爸》，全书似乎都在述说着失去的遗憾，我却看到，全书洋溢的尽是爱的柔光。只要有爱，哪怕仅有一日，便长于无爱的百年。我只跟菜虫说了这句话，我知道他现在听不懂，但将来，他就如这本书的作者平平，必然会悟得这话的意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