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熊出没》：绿色新话与红色基因

文/蔡朝阳

《熊出没》的动画片，主人公只有三个，熊大、熊二，和光头强。人物关系简单，故事则永远处于彼此斗争之中，一般的结局是，在熊大的英明领导之下，熊兄弟连，一次又一次挫败了光头强的砍树计划。

第一次看《熊出没》，我以为这是对《猫和老鼠》的简单模仿。陪儿子看多了，便明白到，这个故事，根本不是模仿《猫和老鼠》，其基本结构，其实是1950-1980年代红色影视文学的基本结构。所以我们知道，自从被某局规定晚上21:00之前不准播放外国动画片之后，最终《熊出没》占据了电视荧幕，不是因为这个动画片在技术上有成功之处，恰恰是因为，这个动画片，是被包裹在动画片的外表之下的红色故事，其内在结构，跟《闪闪的红星》《小兵张嘎》《地道战》《地雷战》，是同构的。

1950-1980年代红色影视文学的基本结构，是一种二元对立的基本结构。哪怕到前几年的《亮剑》，也仍然是这种基本结构。作品人物简单地分为正派人物和反派人物，正派革命，反派反革命。在革命派里，也是二元结构，一元是有缺点的革命者，另一元则是完美的革命者。作为担负作战之责的团长、营长或者连长，富有战斗力，但也总是有小毛病。可以《亮剑》里的李云龙为代表，其最大的毛病就是个人英雄主义。但我们知道，一切都要归功于集体，个人英雄主义是共产话语里最要不得的一种错误思想倾向。幸好有伟大光荣正确的政委把握方向，李云龙才不至于一次又一次犯下严重错误。谢晋1980年代名片《高山下的花环》，当时有争议，争议就在，战斗英雄，是不是可以刻画其缺点。

在正派人物里，有一个人是永远不会犯错误的，几乎是完美的，并且长得比较帅，这个人就是政委，或者指导员。同为正派人物，其中的二元对立表现在，又红又专的政委或指导员，和走白专路线的战斗指挥官之间的矛盾冲突。

《熊出没》里出现的，正是这种二元对立的结构。光头强是大反派，熊兄弟连则是正派。只不过原来的革命话语，以环保、保护森林的绿色新话(乔治奥威尔：Newspeak)所取代。而在正派之中，熊大显然是党委书记，永远伟大光荣正确，而熊二则是只专不红的战斗英雄。熊二虽然观念也很正确，也足够革命，但若没有熊大的英明的领导，就经常会犯各种错误。尤其是，熊二身上一定的战斗力虽然值得肯定，但他身上各种缺点才是更突出的特质，诸如贪、嗔、痴，一样不少。当一头长得并不好看的母熊翠花到来时，第一个要犯生活作风错误的，就是熊二。只有在党委书记熊大的坚强领导之下，熊二才免于在错误的道路上越走越远，并且，在对大反派光头强的斗争中，取得一次又一次的胜利。

这也就可以解释两点：

第一，为什么在动画片里，熊大永远是无所不知无所不能的。熊大也没上过学，也没见他怎么爱读书，但是他天然就知道各种新潮的玩意，懂得各种知识，并且富有谋略。熊大从没有疑问，因为，他就是伟光正的化身啊。前苏联有个笑话说，勃列日涅夫视察苏联汽车制造厂，发表了重要指示，汽车厂的总工程师说，这个造汽车的事情，还是我们更在行吧。勃列日涅夫说，我都是党的总书记了，还有什么我不懂的呢？

第二点，仅以配音而言，熊大的配音字正腔圆，而熊二，则有点大舌头，带着东北二人转的腔调。这也是必然的，熊大的配音令人想起新闻联播的男播音员，字正腔圆，浑厚中正的嗓音，代表着这是一种不容置疑的、唯一的、权威与正确的声音。而熊二大舌头，说出来的话显然缺乏这种确凿无疑的确定性。

关于“新话”，这是乔治奥威尔在《1984》里的一个发明，译者董乐山说，新话的目的不仅是为英社拥护者提供一种表达世界观和思想习惯的合适的手段，而且也是为了使得所有其他思想方式不可能再存在。这样在大家采用了新话，忘掉了老话以后，异端的思想，也就是违背英社原则的思想，就根本无法思想，只要思想是依靠字句来进行的。

《熊出没》其实贯彻的也是这么一种新话的原则。在阶级斗争话语被用滥而不被理睬之后，就需要发明一种新的话语方式，来获得认可。爱护森林，绿色环保，则是这个时代最容易被人们接受的谈论内容。就这样，《熊出没》以绿色新话为包装，而不改变其故事模式的红色基因，获得了一定的商业成功。

所以，《猫和老鼠》跟《熊出没》是完全异质的。《猫和老鼠》里没有正邪二元对立。汤姆和杰瑞，都是坏孩子，又很可爱，各自带着各种缺点，又带着各种狡黠。这不就是我们自己的孩子吗？汤姆和杰瑞之间也充满了争斗，但不总是政治正确的一方获胜，因为这里最大的政治正确，无非保护弱者。这也可以理解，为什么总是弱小的杰瑞获胜的机会略多一点。但归根到底彼此大致上是互有攻守的。所以《猫和老鼠》这种消泯革命与反革命二元对立的叙事方式，真是一点点阶级立场也不讲啊。

其实最适合与《猫和老鼠》相比较的是《黑猫警长》。不用赘述，自己回想一下就知道了。时间过去那么几十年，《黑猫警长》的故事结构，跟《熊出没》也仍然同质。代表政治正确的那一方，在正确的领导之下，永远威风凛凛，永远战无不胜。而故事的主角，也是握有威权的警长大人，正如《熊出没》，完美的正派人物，永远是党委书记熊大。

除此之外，《熊出没》还不是一个有着现代观念的动画片。我总是觉得这个动画片是只读中国故事的人编出来的，是非常纯粹的中国特色动画，其基本的故事原型，来自《三国演义》和《水浒传》。前者讲阴谋诡计、尔虞我诈，后者讲暴力色情、杀人越货。

有一集，光头强要暗算两熊，于是在地上撒满了钉子。这种阴险的算计很令人遗憾。你光头强是有枪的人，凭着枪即可光明正大单挑，何必如此龌龊下流。当然光头强的龌龊，无非来自编剧的一肚子阴谋诡计。

还有一则故事讲酷刑的。光头强设计了一种带电的项圈，戴到被捕获的熊脖子上，一通电便成为酷刑。就是电刑。我又非常震惊，写这个故事的编剧，你的灵感来自《满清十大酷刑》吗，这是拍给孩子们看的吗？

还有一个故事，则是我不能容忍的。光头强准备诱捕两熊，恰好光头强自己过生日，邀请两熊吃蛋糕，而提早做好了铁笼子，悬于蛋糕桌上方，只待两熊赴约，便放而擒之。这个故事已经没有底线了。最基本的善意都可以成为诱捕的饵料，你这是给孩子看的东西啊，你要传达一种怎么样的价值观念？这个跟以前爆出来的丑闻，钓鱼执法，性质是一样的。人性险恶啊，就险恶在，竟然可以将善意都设为陷阱！我都不懂，这些做动画片的，知不知道儿童文学需要有一个底线的呢？

而最没有底线的是2014年的电影之《熊出没之夺宝熊兵》。故事里居然绑架了一个小女孩！底线何存！是可忍孰不可忍啊。但想想悠久文化中深厚的尔虞我诈，想想深厚的为了目的可以不择手段的传统，我也就无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