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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十年,与苇岸的三度相遇

知道苇岸其名时,苇岸尚在人世,而我只是20出头的文青。如今弹指一挥,我已活过苇岸在世的年头。晚上,洗漱停当,准备写这篇文章时,面对着镜中的中年男人略显疲惫的面容,我在想,我是不是配得上“苇岸的读者”这个词汇。尤其今年519日,正值苇岸逝世15周年忌日,思之怃然,乃感造化弄人,天不假年。

当年知道苇岸,是因为苇岸是海子的朋友,写过深情的纪念海子之文。大约在1994年,刚复刊的《诗探索》里,看到他纪念海子的文字,知道他是海子敬重与信任的大哥,或云“师长”。当时,我沉迷于海子,总以为这是影响我最深的诗人。苇岸,仅仅是海子的朋友。

第一次较集中的阅读苇岸,跟1995年出版的《蔚蓝色天空的黄金》一书有关,里面收录了广为称道的苇岸代表作《大地上的事情》。大概在2001年左右,我相继读到了林贤治《自制的海图》以及苇岸的《大地上的事情》两书。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19954月出版的《大地上的事情》一书,是一本印数很少的书,苇岸的铁杆读者,往往寻之不得。是以我在所住的小城,于一个小书店偶遇这书,有一种欣喜若狂的激动。在这个时间段的密集阅读中,才开始明白苇岸独一无二的价值。苇岸才作为一个独立的、杰出的作家,而非仅仅作为海子的朋友,被我接受。林贤治先生书中有长文《五十年:散文与自由的一种观察》,此文当年使我大为震动,确立了我文学批评的基本范式,其中谈及苇岸,单独成章,评价颇高。林贤治另有一文,《尚未消失的苇岸》,作为回忆性的纪念文章,讨论苇岸的创作贡献与思想资源,也从这里,我开始了解并留心李奥帕德等人的著作。

这两度遇见苇岸,期间大致相隔了10年。在第二次相遇之时,苇岸那种简约朴素而又有质地的文字,轰然打开了我对汉语的全新认知。就是说,这样的当代汉语散文,完全颠覆了我已有的阅读经验,又轻灵又沉稳,带着思想的厚重。后来我有一个读书笔记,叫做《苇岸:进步的回退》,里面谈了我阅读苇岸的感想,包括对苇岸思想的梳理,也有对他的进步观的看法,可以算是一个阶段性的阅读小结。

如今年过不惑,偶尔回顾自我思想历程,渐渐明白到,在当代汉语文学的审美上,影响我最深刻的,可能苇岸与王小波才是并驾齐驱的两位。尽管苇岸与王小波是如此的不同,但这并不妨碍我同时喜欢这两位作家,从汉语审美,到思想方法,到价值观念,都深受影响。苇岸短短的一生,所留下的,仅20万字左右的作品,但这些作品,正因为少,而弥足珍贵,我总是对一些篇章读之又读,常读常新。而土地伦理、素食主义、非暴力思想等,都经由苇岸,我才得以找到津梁。譬如,若不读苇岸,我是不知道托尔斯泰《天国在你心中》这本书的,而此书,使我找到了非暴力思想的源头。那几年上网,在天涯闲闲书话遇到一拨喜欢苇岸的朋友,其中有“象罔与罔象”网友,贴出了《苇岸的书单》一文,回帖无数,一时大热。细读这份书单,之后按图索骥,可能是许多人跟我一样的做法。如今回顾,这些书籍一一成为我个人的思想资源,想来对苇岸无比感恩。要多少好东西,才能成就一个人。我仅是蛰居小城的一个文艺中年,受到苇岸恩惠,我想他健在人世时必然不会想到其影响之深远。因而,一旦有机会,我也想把苇岸推荐给更多的人。我曾经以《放蜂人》一文作为教材,为中学生授课。有机会参与中小学乃至大学教材或读本的编纂时,总要不失时机地推荐苇岸。但苇岸太特殊了,特殊到他完全不可能是一位流行作家。对于流行而言,他太深刻,又太边缘,他的文字太冷静,完全不煽情,他的观念太现代,虽然初读之时貌似很乡土。于是,苇岸就成为这样一个作家:那些喜欢他的读者,喜欢到无以复加;而那些读不进苇岸的,只能敬而远之。

去年秋天,与朋友一起做一个《美国语文》的文本研究,我得到的任务是梳理《美国语文》里的自然与生命的话题。细读美国语文相关篇什,发现爱默生与梭罗赫然在列。这一瞬间,在我心里沉寂多年的苇岸,一下子呼之欲出。于是我重又找出全部苇岸的著作,堆而读之。与初闻苇岸之名,时隔二十年,我自以为成熟了很多,而这一次的阅读,苇岸仍叫我惊异,他的思想之敏锐,之超前令我重新惊讶,似乎我们当下面临的问题,苇岸在15年前便有预见。比如城市化的问题,环境污染的问题,诸如此类,正以前所未有的严峻姿态出现在我们面前,而苇岸,早在15年之前,就在内心与之抗衡。我曾以为苇岸是一个单纯的书斋写作者,所有的坚守、抵抗、释放,都发生在他心灵内部。这次,我发现,这个时代的进程,确实深深地契入了他的写作之中,斯须不可分离。是以他的朋友周新京说:“他虽然较少介入社会生活,却不能自拔地沉陷于人类的整体生活当中。”我现在理解了这句话。

 

二、苇岸的二十一世纪

想到海子《在昌平的孤独》一诗的时候,就想起在昌平孤独一生的苇岸。上个世纪90年代,在苇岸昌平居所的窗前,还会有胡蜂来做巢,他的居所面对旷野,时时可以游目骋怀。我可以想象苇岸在写作阅读的间隙,面朝华北平原,无限伸展的自然向他呈现的宁静与安详。

前一个周末的夜晚,我登上本地第一高楼,俯瞰城市夜景。只见流光溢彩,灯火绚烂,如繁星点点,向远方涟漪般扩散。似乎这是个不夜城,其繁华将长乐未央。我心伤悲。近10年来,小城的小桥流水不断让步于房地产开放商集团军式的重型工具车。城市被不断拓展,电力与石油被翻倍使用,城市化是所谓现代化最为集中的表征,在苇岸身后的15年,席卷整个中国。

如今15年过去,昌平尽管仍是远离京畿的一个郊区,但恐怕已非苇岸当年的居住小城,我不晓得,若苇岸健在,他又将如何面对这种喧嚣,又会以怎样的汉语,书写他的不安与坚守呢?写于1993年的《鸟的建筑》一文的结尾,苇岸写到:“在神造的东西日渐减少,人造的东西日渐增添的今天,在藐视一切的经济的巨大步伐下,鸟巢与土地、植被、大气、水,有着同一莫测的命运,在过去短暂的一二十年间,每个关注自然和熟知乡村的人,都已亲身感受或目睹了它们前所未有的沧海桑田性的变迁。”这是一段节制的文字,上个世纪90年代的凯歌猛进,已经对苇岸造成了困扰,但苇岸的批评亦是温和的,潜隐的,毋宁说这仍是一种陈述,一个简单事实的陈述,而读者却可以借此展开更深广的反思。

大概是在这个意义上,苇岸曾说他不适合进入21世纪。但我倒是以为,越是现代化凯歌猛进的时代,越是凸显苇岸的意义。作为一种并不巨大的声音,苇岸小心翼翼地说出自己的担忧,而满怀坚定地书写他的信仰。他的深切担忧,建立在对大自然的宗教般的尊重之上,而非对田园牧歌的诗意怀想。我们出发太久了,以至于忘记了为何要出发。对器物的现代化追求太久了,我们终究也忘记了为何要现代化。如果现代化就是要以鳞次栉比的摩天大楼取代千里沃野,如果现代化就是以雾霾中国取代乡野微风,那么,这个代价会不会太大呢?

为什么我认为苇岸是属于21世纪的作家,原因即在这里。在苇岸发出微弱的声音的那个时代,那个20世纪的末期,更多的人并没有认识到现代化带来的负面效应。脱贫致富的口号无比激动人心。而如今,城市膨胀的恶果,已是人人尽尝。水污染、雾霾、乡村凋敝——每个人的家乡都在沦陷。这时候,15年前苇岸的声音,尽管微弱,却显得无比清晰。我深自认为,苇岸有一种先知般的气质,他是那个在旷野中呼喊的人,在他短暂的39年生命中,他用思考和身体力行,诠释了他建立在土地伦理之上的生命价值。在《放蜂人》一文中,我最喜欢他这一句:“他常于现代进程之外,以往昔的陌生面貌,出现在世界面前。他孤单的存在,同时是一种警示,告诫人类:在背离自然,追求繁荣的路上,要想想自已的来历和出世的故乡。”这样的语言,准确而及物,平和而坚定,包含着浅显而明晰的哲理,启发我们去思考,如圣经箴言一般,于雾霾重重之深处,闪耀不肯磨灭的光辉。

很多论者认为,苇岸是属于农业文明的作者。举苇岸《现代的孩子》为证:“现代的孩子吃精制食物,娇弱的胃口让他们厌恶颐养劳动体魄的粗蔬和五谷。 /现代的孩子穿漂亮衣服,卫生的观念将他们隔绝于孕育万物的风雨和泥土。 /现代的孩子在高楼里居住,远离童年游戏,远离儿童天然的集体主义……”似乎苇岸倾心田野,拒斥现代文明,这就是证据。但我以为这是误解,苇岸恰恰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具有现代意识的现代公民。他对盲目追求现代文明而损毁自然的谴责态度,秉承着自爱默生、梭罗以来的个人主义,独立立场和对自然奇迹的欣赏。我更愿意将苇岸与梭罗相比较,他们同样将自己置身于远离尘嚣之所,梭罗这样写道:“我到森林去是因为我想要从容地生活,去面对生活的本质,看看我是否无法学到生活要教给我的东西,并且在我死去的时候不会发现我不曾生活过。我不想过不是生活的生活,因为生活是那样可贵,我也不愿一味顺从,除非那是十分必要的。我想要深入生活,吸出生活中所有的精髓……”即是说,梭罗的隐居森林,绝非桃花源式的遁世,恰是一种清晰理念指引之下的负责行为,对大自然的尊重,恰是一位公民最负责任的地方。是以他一方面他隐居森林,寻找生命的意义,另一方面,他写出经典雄文《公民不服从》。因为所谓启蒙的美德,是以个人的自由和权利为本位的,它要求每个公民在坚持自己不可让渡的权利的同时,担负起自己不可推脱的责任。这里,我愿意将苇岸这个名字,代入其中。苇岸不是农业中国的传统隐士,而是具有现代公民意识的积极践行者。苇岸曾引用李奥帕德的这句话:“我们倡导土地道德就是要把人类在共同体中以征服者面目出现的角色,变成这个共同体平等的一员公民。它暗含着对每个成员的尊敬,也包括对这个共同体本身的尊敬。”无论是从苇岸的写作,还是到其素食一生的行为,苇岸都在为我们诠释这一点。

林贤治说苇岸是20世纪最后一位圣徒,这句话固然不错,但我更以为,苇岸的意义和价值,在21世纪对进步这单一之维的反思之中,将得到更为广泛的认可。与其说他是20世纪最后一位圣徒,毋宁说他是21世纪的一位先驱。他死于20世纪,或将生于21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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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朝阳

蔡朝阳

31篇文章 8年前更新

文艺中年;资深奶爸;四十岁重新发现理想。《新童年启蒙书》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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