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穿越童蒙与现实之境

——以《纳尼亚传奇·狮子、女巫和魔衣柜》为例

要给孩子读一本童书，自然你得先把这本童书读一遍。一些著名的作者，则需要将其最有代表性的作品通读一遍。这是不言而喻的事，因为这样，作为儿童阅读的指导者，你才有可能知道，这些书是否会得到这个孩子的喜欢，以及，与孩子共读这些书的潜在价值。

我视野里最重要的儿童文学作家之一的C·S·路易斯，我就是这样读的。我在36岁之后才听说C·S·路易斯之名，渐渐读他的书，《地狱来信》《痛苦的奥秘》之类，但因为自己的阅读倾向日益偏于少儿读物，所以留心最多的，还是《纳尼亚传奇》。读完这个小说，我就期待着跟菜虫共读此书的时光早日来临。也就是说，在给菜虫读《纳尼亚传奇》之前，我几乎将C·S·路易斯的全部作品通读了，对这个人有了较多的了解。我的想法是，菜虫一旦开始对复杂的故事感兴趣，我便将《纳尼亚传奇》作为他的人生第一本文字书。

时机的到来并不在你预料之中，所幸我早就准备好了。这是2013年下半年，菜虫刚读二年级，还不能自己独立阅读一本文字书，但对之前阅读的情节失之于简单的绘本却突然失去了兴趣。我琢磨着，恐怕可以了。忽一晚，睡前的阅读时光，我拿起《纳尼亚传奇》第一卷，就开始读下去，没有跟菜虫讲任何废话，径直地、自顾自地读下去。

之前，每一次读书，都需要征求菜虫的意见，由他选定一本书，我来朗读。这次，我没有给他选择的机会，直接开始读下去。菜虫仍在边上玩，翻跟头啊，枕头大战啊什么的，我不管，径直念下去：“从前，有这么四个孩子，他们的名字分别叫彼得、苏珊、爱德蒙和露茜。下面讲的故事就是他们亲身经历过的事情。

那是在战争时期，为了躲避空袭，他们被送离伦敦，来到一位老教授的家里。这位老教授的家在英国的中部，离最近的火车站有十英里远，离最近的邮局也有两英里。他没有老伴，和女管家玛卡蕾蒂太太以及另外三个仆人一起，住着一所很大很大的房子（这三个仆人一个叫爱薇，一个叫玛格丽特，还有一个叫蓓蒂，但她们在这个故事中出现的不多）。教授已经老态龙钟，一头蓬乱的白发。孩子们一来就喜欢上了他。但在头天傍晚，当他从大门口出来迎接他们一行的时候，他的这副怪模样使年龄最小的露茜感到有点害怕，而爱德蒙呢（除了露茜他年龄最小），却忍不住要笑，他只好一次又一次的装做擦鼻涕，这才没有笑出声来。”

开头的几分钟并没有吸引菜虫太多的注意。对于一个朗读者来说，这几分钟一定要经受住不被孩子注意的打击。如果因为孩子一霎时不能安静下来而加以叱责，那恐怕你今晚的朗读要产生反效果了。父母的朗读对孩子来说是一段美妙旅程，声音里传递的是爱的信息，所以听朗读不是孩子的艰难任务，而是温暖陪伴。了解到这一点，那么对孩子以何种姿势来倾听，有何必要深究呢？

尤其我了解菜虫8年的读书习惯，他的特点就是，一边玩，一边始终在倾听我的声音。所以，当露茜进入衣橱，穿过层层的衣物，从衣橱那一端穿越，来到纳尼亚世界的时候，菜虫完全被吸引。他探过头来，问道，爸爸，你在念什么书啊。

我没有被菜虫打断，根本不理他，继续念下去：“她很快就发现，碰在她脸上和手上的已不再是软绵绵的皮毛了，而是一种又坚硬又粗糙甚至有点戳手的东西。‘哎呦，这像树枝嘛！’露茜一声惊叫。这时，她看见前面亮着一盏灯。本来衣橱后壁只有几英寸远，但这盏灯看上去却在老远老远的地方。一种轻飘飘的冰冷的东西落在她身上。一会儿以后，她发现自己站在深夜的树林中，雪花正从空中飘落下来，她的脚下全是积雪。”

直到羊怪出来，我才停下来，告诉菜虫，这本书叫做《纳尼亚传奇》，是很好看的一本小说，我打算念给他听。之所以要到这里才停下来，是因为这里是最不应该停下来的地方。衣橱后面居然出现了一只羊怪，对一个8岁的孩子而言，是多么值得惊讶的一件事。但我就在这里停下来，跟菜虫说，这个故事好听吗？如果你喜欢，我就给你念下去。

自此以后，约有半个月，我们每天都在读这本书。场景就变成，菜虫每晚都期待早点上床，然后他拿起《狮子、女巫和魔衣柜》，对我说，爸爸，快念。

这是菜虫能够理解复杂的故事情节之后我给他念的第一本小说书。因为是穿越的主题，半个月后，接下去我不失时机地给他念了《5月35日》，同样是穿越衣橱，来到另一个奇妙国度。菜虫当然也很喜欢。但接下去的半年，我们家衣柜就遭殃喽。菜虫每晚都要躲到衣橱里去，希望穿越到纳尼亚世界。妈妈的衣服扔得满地，这时候我非常奇怪地想起了完全不相干的“衣衫褴褛”这个词，菜虫还加以践踏，或者拿起毯子当作斗篷，手臂前指形同超人。当然，因为这是在穿越，妈妈是不能有怨言的。所以第二天一早第一件事，便是整理衣橱。为什么不能埋怨呢？因为装扮与表演也是阅读的一部分，孩子正在这个情境之中，你的埋怨将他拉回到现实之中，这对故事是一种伤害。

非但如此，每天的讨论必不可少。讨论的核心，最终会落到孩子最关心的问题上。读《纳尼亚传奇》过程中的一天傍晚，在去外婆家的路上，经过东大池公园，我看秋风已经吹落了湖边的柳叶，湖面波光粼粼。这个瞬间，在踩树桩的菜虫突然开始跟我讨论魔法的问题，核心疑问是，这个世界上究竟有没有魔法的。我觉得，读《纳尼亚传奇》和《5月35日》之后，菜虫有了哲学思考。

于是这成为我与菜虫一段时间里最常探讨的问题。除了这两个小说，还有一个绘本叫做《穿越魔镜》，一个电影叫做《魔境仙踪》，也在我们的讨论之列，成为有力的佐证。后来，我们得出的结论是：科学昌明之后，魔法就退隐了。这符合蒲柏说的一句话：大自然的奥秘浸没在黑暗中，上帝说，要有牛顿，于是世界一片光明。

那一天，深秋的风吹来，略有凉意，踩树桩的菜虫提出魔法的问题时，我想，有必要带着菜虫完成一次事实上的穿越。那么，如何完成菜虫的穿越呢？我就跟菜虫说，我们一起来写一个小男孩寻找魔法的故事吧。我是要带着菜虫完成一次心理事实上的穿越，对于童蒙期的孩子而言，心理现实等同于物理现实。因而这个故事里必须有菜虫。故事的主人公可以叫别的名字，但必须有菜虫的明显的痕迹。

2013年的初冬，感冒大流行，诸多小学均有波及，菜虫自也不能幸免。晚上，我带菜虫去看急诊，医院人满为患，人声鼎沸。我领了号子，离开挨挨挤挤的急症处，来到空荡荡的门诊大厅。这里夜晚没人，灯光幽暗，我与菜虫远离尘嚣，觉得也在远离病菌。等着医生就诊的近三个小时里，我与菜虫开始玩一个游戏，就是彼此讲故事给对方听。就像《窃书贼》里描写的场景，故事，赋予了这漫长的等待时间以意义，或许，《十日谈》也是这样诞生的吧。在给菜虫的讲述中，我逐渐形成了《寻找魔法的克力》这个故事的梗概。更重要的是，我是与菜虫一起完成这个游戏性写作的，主人公，一个男孩子叫克力，便是由菜虫命名。在接下去的两个月里，叙述与写作，以及每写完一段之后的朗读，赋予我们一家三口柴米油盐的日常生活以崭新的意义。

故事大致是这样的。6岁的克力想要穿越，想了很多办法穿越，都没有成功。包括跳进抽屉，来自《哆啦A梦》；以头撞镜，来自《穿越魔镜》；河边挖洞，来自《爱丽丝漫游仙境》；等等。在寻找魔法而不得的时候，克力逐渐成长为一个大孩子了，他爱上了科学，一些小发明开始更加吸引克力，克力成为了科学少年。

但就在克力等人成为科学少年不再相信魔法的时候，克力从自家的衣橱里穿越了。确实，就是那个曾经每天要去捉迷藏的衣橱，当你想去寻找魔法时，遍寻而不得，当你不再奢望时，魔法奇迹就显现了。世界上的事情大致如此。

但穿越之后，令人惊讶的是，克力并没有来到纳尼亚世界，而是来到了自家的厕所，因为居室的结构，衣橱背后就是厕所。但最奇怪的是，穿越过去的厕所里，所有洁具都会说话，都活过来了。即是说，你从厕所的正门进去，所见无非抽水马桶之类的卫生洁具，而若你是穿越衣橱而到达，所见的所有洁具均有生命。尤其重要的是，这些洁具各有自己的尊严，曰：每一件洁具都有自己的梦想。

写这个故事习作，我花了两个多月的时间。完全是对《纳尼亚传奇》的戏仿和反讽。每次写完一段，我就读给菜虫听。真的穿越到厕所，而抽水马桶张开双臂拥抱克力那一段，菜虫听得高兴极了，手舞足蹈，之后几天都在念叨这个故事。就这样，不但在纳尼亚世界里，菜虫跟随故事完成了穿越，他还与爸爸一起，完成了又一次穿越，而且是创造性的穿越。